北夫2015自选25首

——简单统计了一下，2015共写诗一百二十多首，也再次浏览了一下，大部分是废品和垃圾，这次自选的25首，有一些是朋友们认为还行，有一些是自己敝帚自珍的，一并留存吧。



《冬日茶园》
 
一场雪后，茶树的绿色更显馥郁
一垄一垄雪的覆盖下
仍在流动与跌落，向着山坡下
在那断壁处
沟涧的上空集合的雾岚
仿佛在等待什么
一次太阳的直射，还是溪水的反光？
昨夜睡眠中的雀鸟还未醒来
或者是，一只红眼睛的野兔刚刚误入
在那迷人处？
迷人处，是茶园的魂
只有几枝笔直的香杉树挑破这层寂静
它们落光了叶子，印证着高处的寒凉
又像是兀自迎接冬天的信使
 

《芦苇和茅草》
 
当一棵茅草爱上芦苇
就要跋山涉水。等荷花开过
茭白在夜晚被人抱走
 
它讨厌的狗尾巴草
因结满果实而沉沉睡去
又为山楂树会勾引雀鸟而羞愧
它宁愿独自留在风中
享受凌乱，惊慌而潦草的一生
 
它们活得多么相似，相同的根
相同的苦，都有一只机械的臂
在命运中崛起，弯曲
永无休止地缠斗
 
多么好，在秋天同时死去
死于荒山，死于临水
死于一次失火的照耀
彼此相隔，千里之外
 

《河沟里的野蓼花》
 
在天空快要黯淡下来的时候我遇见它
那样密集，仿佛一群还未归家的孩子
原谅我，对于明亮的事物缺乏关爱
和敏感度
衰草倒塌后的腐殖质的土壤上
有令我迷恋的气味
令我跨越，令我终身犹豫
是什么于我的心中横空出世又消失殆尽
眼前的河沟
寄居的虾蟹已无踪迹
一次回流，木舟的逶迤落下的水凼
水已远，秋天更像是行走的过客
将照镜子的云朵带回到天上
枯水，浮萍，该失语的已经失语
野蓼花，僵硬的茎蔓举起的花粒
凛冽，透明
因弱小而寂静
因寒湿与肥沃推迟了花开
 

《歌声》
 
我看不见山的都是山
我看不见水的都是水
  
我看见的葵盘已经死亡，在云层之上
在那乌黑的巨石下面
在凌辱中张口而出
 
苦难与毁灭的混合液体
在河流的源头
那出生的从容，镇定与惊悚
 
它舔舐着天生的缺陷
在漩涡的中心翻腾和自救
 
在血污滚过的河床上
剩下了我
在我的身子就要佝偻下去的时候
我听见了它
 

   《去双龙洞，或者止步不前》
 
原始的丛林中冒出有毒的植物，花开鲜艳
绿苔复绿苔，这些落石沉寂了多少年
从前的一声惊雷，炸响在山沟
或是平地而起的风，追着妄图归隐的双龙
龙有肉身，龙的鳞片发亮
但我怎么能看得见它
狭小的洞穴阴冷，寒凉，深不见底
它若真有本领，何必在山洞隐藏
它们真心爱过，又在入口处分道扬镳
尖锐的壁石犹如铁器划破我的手指和脚丫
我将成为一个木质的我？
我不能成为一个木质的我
等待着风干，等待着羽化
我止步不前，无法克服内心的恐惧
面前的道路从此崎岖
 
 
         《未命名的》
 
这里的石头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
这些石头常年裸露，被流水洗濯，承接千年之欢
 
有一朵花，我叫不出它的名字
有一棵草，活得与周遭不同
 
深深的峡谷里面住着一户人家，走着一群人
那个时候，山已成型，山还没有名字
 
叫它莲花山，叫它刘家沟
如果爱上了它，就叫它“亲爱的”
 
亲爱的，我也和他们一样，还不能给你命名
我只能抚摸一下你的头发，拥抱一下你的肩膀
 

    《跟在父亲的身后》
 
我那么小
像一只小铁环
卡在大铁环上
你转动的时候必须带上我
我那么小
像一颗尖锐的小石头
烙痛你的脚
你必须停下来
给我讲的鬼故事
让我迷恋你的阴影
迷恋你的气味
跟在你的身后
没有人可以吃我
你知道我跟在你的身后
你不肯停下来
也不往回走
你去吃酒，后来大醉
你说你找到了一座洞穴
满满的幸福
现在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你从不担心我紧张，恐惧
不担心我的骨头里可能长出刺
我那么小
不知道醉和醒
不知道酒和毒
我跟在你的身后
可我还是把你跟丢了


《十字花科》

是祈祷
是拯救
当我们陷入徒劳的困境
这是土地吐出的词语
双掌合十的手
白的
红的
紫色的
蓝色的
混合的双面颜色
我从未怀疑的善良的人类
这是印在胸前的
刻在血液里的
发光的铁器
一种物语
给予我们的打击
或重启


《想你了》
 
微信群里写诗，写到想你了
就落星星
 
要是真心爱一个人多好啊
我就去建一个群，只有我和你
 
我说想你了，就落星星
我说想你了，就落星星
 
天上的星星落光了
无关的人看不到


《山高水远》

你在途中收起了帐篷
你在河水拐弯的地方等来了马匹

被风嗅过的野花留在原野
被风嗅过的野花路边盛开

马匹不是风
会恋上远处的硝烟与尘土

我能在空中舀水
我能在梦中失眠

你有你的纵情策马
我有我的山高水远


《百二河》

那时候，赤脚走在河滩上
百二河里没有水流
天上的星星会在夜晚落下来

总有一些喧哗和我们比肩而立
悬挂在源头的百二河
像一只摇晃的秋千

现在，她的身边有了城堡
铁桥高架
岸上的人群朝一个方向行走

百二河，我要找到的人
一定刚从水边离开
她提着木壶，在风中站立了很久


   《墙与眼睛》
 
这是豹子的眼睛，这是苍鹫的眼睛
这是向你走来的一堵墙，墙体上刻着的眼睛
 
这是尖锐的刀子，把风暴绞成了碎片
垂直的刀子，不是游走，他在移动
 
猎手，只为草原上奔跑的麋鹿而欢呼跃雀
从不和睡着的狮子交谈
 
云朵的翅膀下，是河流，是断肢，是祭台
是被勒死的命运和它片刻的喘息
 

《散步的乌鸦》
 
应该有一场大风，穿过树林便长出长发
应该有一阵狂沙让赤脚的人无端行走
如果这个冬天太阳尚存温度
它同时是施咒者和被咒者
是一块棱镜的两个棱，在敲碎的瞬间
锃亮的铜雀坠入江心，尽管
江水枯寂，朔风四起，身体里的小人还在酣睡
好心情犹如吹出的泡沫滚滚而来
铺天盖地。你要鲜花还是净水
纯黑还是混沌？
谁是谁手中的魔瓶，谁是谁布袋里的钉子？
祛魅与蛊惑，囚禁与冲突，疾病与劳役
认定一种角色就要一直
扮演下去。不迎接预言就会迎接沾血的鞭子
作为失败者，它有一万种理由执迷于孤独
拆开自己的羽毛，用脚踩住
接近这心似闲庭，亦步亦趋
 
 
《阴沉木纪事》
 
这毒，入木三分
这窒息，入木三分
吞并一条河流
我也是寒冷的，与周围的恐惧达成一致
这变色龙一样的躯干
形如槁木
再无露珠可爱，再无落叶可悲
无行走的闪电和风雨交加
无悬挂的落日与垂柳
多少陷阱涉险而过
多少次绝望中发现攀壁的亮光
一只中了伏击的野兽
宁可咬断自己的大腿
也不愿被捕捉，被囚禁
宁可凋敝，宁可速腐
宁可支离破碎
宁可半身不遂
诡异的波涛之上，是我云卷云舒的人间

 
《暮色如河》
 
暮色如河，如可疑的漩涡
将我们覆盖与缠绕
仿佛是你不断掏出的
这些绫缎和绳子
不断地飘动，下垂和引诱
我投入水中的饵料被一只水怪误食
长成了房屋，和一座畸形大山
被长时间浸泡，几乎要开裂
漆黑的萱草丛里
被淹没的钟声重又敲响
水怪回到石垛上
水怪闻到了血腥
白昼呜咽，为我们心中没有黑暗
不断地塞进染墨的海绵
白昼关灯般寂静
我们全身疲软
变成隐形的刀子，不能转动
不能被抛掷成一条彗星的尾巴，赋予它追逐的魔力
赋予它摩擦空气的权柄
我们也许从未跟踪，从未进入
赤裸的河槽。在被打扫和清理过的台面上
那凸起的部分被绞合，被切除
从此你将成为遁形人
不用下巴笑，不用鼻子哭
因为那些星星
只有高处的还在明亮，落下来的
全部被河水淹没
 
 
《投胎蝙蝠》
 
它忽而向上，忽而向下
鼓胀时肚子里有一些钉子在扎
饿了要去投胎做蝙蝠，健康的墨绿色
让人感觉身上不长茸毛
不会被人切下听话的耳朵
一些有用的器官
暂时关闭，任尔等任意叫喊
任昆虫爬动和繁殖
十二座鸟巢有它一座
它在白天打渔，夜晚晒网
从前的角色是小偷
得手以后反穿着红色的内裤
翅膀像胸罩
从一根钢绳上顺势滑下
一次在盐罐面前手舞足蹈
又有一些蛾子，瓢虫要被腌制起来
和松软的肉质相比
它更喜欢追赶一只花翅膀的喜鹊
暴露了一个梁上君子的浅薄
 
 
《旁观者》
 
它们是蝙蝠，是黑夜里的游魂
嘴唇用红油漆画上桃符
打扮成被人诅咒的样子
谁说雷电不劈好人，生生地把一棵树
撂到郊外烧得半身不遂
回到在树洞里过夜的蝙蝠
遇到大雨中走投无路的仇敌——
它们是蚊虫，拖儿带女
有备而来。并且她还腆着肚子
你要是没有参与作恶
为什么要满怀恐惧
被撤换的床单恐惧了吗？
金黄的落叶四散逃走了吗？
逃走的只有雨水和鸟兽
况且那个女人快临产了，只需要补充零点
零零一毫升的新鲜血液
但这个干瘪的老头，竟然没有办法凑齐
你替它们想象一路死里逃生的情景
这些可恶的家伙
从不被人类善待
它们的家又脏又乱，还喜欢群居
喜欢热空气和腐叶的清香
只有艺术家才把房间搞成这样：几块树皮
涂满唾液的壁画
显然你的生活也遇到了麻烦
作为哺乳动物起码的悲悯
现在也许可以坐下来
谈一谈肉体
与爱情的关系
 

        《鹬蚌相争》
 
你站立在水田上的背影真的好看
首先你是干净的
其次才是你迷茫的眼神
你为什么不肯平民一些，低下头来
像野鸭，像水凫
整天在我的水面上划船
用你坚硬的长喙啄破我吧
给我创口，让我流血
你这个贪婪者，你发亮的身体深入我的内部
哦，蠕动，蠕动，哦，摇摆，摇摆
你是含在我口里的雨水和泥沙
掏空我的内脏，照亮我的死亡
你是衣袂飘飘的纨绔子弟
你的悲伤在云端，现在回不去了
你的悲伤写在水上，化为无形
你再狠一点，我再痛一点
把你全部的黑暗给我，把你全部的残暴给我
把你的红色舌头递给我，把你的废弃物排给我
它会成为我的财富和珍珠
用你的翅膀，哦，它现在变成两只抓狂的大手
摩擦我，抱紧我，带我逃离这深宫
在水底，我闭合得太紧
行走太缓慢，我要飞起来
 
 
      《螳螂捕蝉》
 
它伪装成树丫上一处斧凿的伤口
生锈的杂草。这个孤独的哑者
拖动着空匣子，木偶一样凸起的眼睛
像固定的琥珀，是后来安装上去的
 
请不要低估它的战斗力，如果
树枝上有一只发情的蝉，炫耀它的音乐天赋
高调歌唱爱情
 
这是发生在教科书上的一幕
它当然没有立即将它吞咽，它只是
像鳄鱼一样夹住它的一只小腿，玩物一样
性感的小腿，让它扑腾
 
它太干枯了，需要制造这样的风暴
像漩涡中心的幽灵，腐朽的木船
它的爱情观也与鞘翅类昆虫决然不同
它一生只有一次高潮，一次
射出全部的精子，并被对方完整吃掉
 
它说：我这道具般的身体
从不曾有过悲伤
 
 
   《蟾蜍与蛇》
 
两具缠斗的肉身已经僵硬
谁从它们的身体里萃取了油
 
赶往春天的废墟上，在加热的石板旁
它们同时醒来
 
它们的黏液在分泌，冰凉的肢体
因血液充盈而肿胀，那来自生命源头的震动
 
敲响指令：它张开血盆大口
它鱼鳞状的皮肤像铜扣绞入对手的肉质
 
勒紧与逃亡，钳制与反钳制
那盘旋的绳索，那战栗的高塔
 
熟悉而陌生的温暖，气味，彼此呼唤
“我更需要你的毒液”
 
而毒液，比潜伏期更漫长的毒液
在较量中沸腾，注入彼此
 
还有比这更绝望和残酷的
这永恒的危险，像波浪一样凝固
 
凝固的。又被一个酒鬼当作泥神供奉
秘呈于阴森的病榻与卧室
 

    《尤物》
 
睡着和醒着
初长成的尤物，濯清涟而妖
嫩绿的眠床上垂下黄丝绒的流苏
花萼搭成粉红的帐篷
是你一人，情愿被一艘大船劫持
上涨的湖水漫过看客般的亭榭
为你挂红戴绿
 
濡湿而年轻的身体
是一座细致的皮肤加工厂
失真的水珠在睡袍上滚动
却纤尘不染
玉碎之音是别人接过的盘中狼藉
怀旧的人托起，经由此地
 
他一定骑着高马，腰缠彩带
饥寒中不忘赞美
 
欢快的想法夜里开合过几回
生吞一颗莲子
苦涩与甘甜混合的椭圆物体
雨帘卷起
光与影子消失，欲望的池塘翻滚着污秽
清风从明月的沟壑借走余晖
燥热与疾病，忘了提及
这隐痛的漫长与美的短暂
 

   《后山》
 
提着蜂笼的人沿河行走
过了小桥就是大山
半山腰上
一棵高大的枫香树，春天坐果
绿色的果球上开满肉刺形状的花朵
后来变黑，在春天落了一地
采药的山民弯腰捡起
路路通，九孔子都是它的别名
 
阳光一如既往地洒在身边
像一个人对着另外一个人交谈
叫做“冲”的地方积满流沙
新生的树苗茁壮，但很稀疏
我的生活都是重复
从前的脚印里长出的青草又被踩过一回
水凼的积水上面飘荡着随手丢掷的
易熟食品的外包装
几只水虫寻着它的香味而至
 
我能看见什么？熟悉的景致在变
四季更迭，一种颜色被另外一种颜色代替
下山的路上有人迎面而上
有人已背过身去
我看见他的侧影，并确认
他是不是我从前认识过的人
 
 
     《黄蜂》
 
我从山梨树旁经过
青涩的野果逐渐变得淡黄
熟透了的，就从树枝上掉下来
中途被阻挡过的当时没有立即摔碎
过了交配期的兔子趴在草丛中
 
黄蜂在低矮的荆棘上搭窝
一颗倒挂的黢黑莲蓬
又被阳光渡上一层黄釉
像一座墓群被人盗走了珠宝
 
杂树生花。这是一个勤劳的家族
它们彼此协作，精于计算
躯干像蚂蚁，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翅膀
被黄蜂叮过的食物会在第二天发黑
听说它的毒计足以让一头水牛毙命
 
我看见它们大肆活动的时候是在秋天
树叶像被一个收藏家随手采取走
山中的花朵少得可怜
毛栗子套着几层厚壳
野山楂红着红着就有几只黄蜂从天而降
我的担心从来就是多余
一个战斗的部落，有着饥饿和贪婪
黄蜂交替着采食蜜饯
显得富有耐心和风度
并不多汁的果实也许不是它们的最爱
但在这个秋天必不可少
 

《第十二月》
 
没有下雪，可能继续不会下
晦暗的天空把持不了几天
就要被当作已阅
翻篇到另外的年份
昨夜的风暴将自己比作恶人
以噤若寒蝉的方式暴露行踪
弱小的树枝坚韧
粗大的也止不住一场筵席的散尽
红色的落叶，黄色的落叶
在南方的雨水中长期浸淫的落叶
被清扫在一堆，等着运往郊外
或者填埋或者就地焚烧
甬道又恢复原来的秩序
人们在那里颂诗或者小声交谈
如果在年关的最后下一场雪
就更完美了，遗忘不了的
可以覆盖，不必录下它们的口供
一群孩子很快占领了那里
在雪地里忙碌
花花绿绿的，只有穿上厚厚的冬衣
才能感受到新的一年真的来临
 
 
     《新的年》
 
新的年就在门外，要翻过几座山
冰雪消亡殆尽才肯回来
落叶把流水比作依靠的肩膀
被带走，有情无情也被带走
它离开树枝后找到了让人放心的归宿
落叶使我觉得自己还有呼吸
尚存侥幸，呵一口气
都是热的，都能感动自己
硬朗的群山，与之对比的是
潦草的草木，在近处
被新的时光穿透
也要被春风重新唤醒一回
记忆中的山丘树影疏离
如有人行走，行走在天外天
记忆中的鲜花总是短暂，且忙碌
还没有看到花开，蝴蝶就变成了蛹
燕子似剪刀，裁一地碎屑
都是不可捉摸的事物啊，绕梁三日
已不止三日，是整个夏天和秋天
落尽的繁华，太过寂静必有石头要咳出声来
试探还是不是我的人间
没有新鲜雨水的润泽
围堰早已干涸
流水在鱼群迷恋过的地方
畏缩不前，沉湎于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