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里的故事无论多久，始终具有青草的颜色。
走进山林，触摸的都是亲人的呼吸。那是一种木质的柔软，蛛网一样斜斜地横在草木幽深的小径上，极容易让跌跌撞撞急切欲寻回过去的人陷落。

2
新生林里坍塌的，不仅是住过的老屋。
那些泥胚子里生长出茂盛的野草，多像父亲去世前的胡须，肆意野蛮地掠夺了那么多的雨水，和泪水。
如果说，生命是有质感的。那么，活着就是木质的。和植物一样，在泥土里，长出来，再枯萎，腐烂。
年复一年。

3
父亲是在明朗的上午离世，可我始终觉得那一刻比午夜还要黑。
医生的宣布，简单明了。极像当年的表姐，告诉我穿过矮树丛就回家了，而我却因为不信，因为恐惧，大声哭了。
那时候，父亲认识我的哭声，很快找来，把我抱回家。
可是，这次，父亲就躺在抢救室的床上，任凭我哭成泪人，也拒绝醒来，带我回家。

4
我坐在父亲的身旁，等待殡仪馆的灵车。时间，已经是一种多余的设置，仍在世界上一分一秒地过着。
此时的父亲，像一棵高大的红松被看不见的锯伐倒了。我就是他枝头的一枚松果，被粗暴地甩出好远，落在荒草丛里，绝望地看着他被命运拖走了。

5
姐姐在机场打来电话。我几乎同时听见了母亲说话的声音。
也许，我们都错了。父亲并不需要我们的哭泣和哀伤，他已经在尘世活够了，他现在只想去找他的妻子，在山林里安度一个属于他们的晚年。
我看到白色布单覆盖着父亲的身体，和他起伏的一生，如此纯洁。而那些曾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仿佛落雪纷纷坠入茫茫雪野，再也寻不见。

6
合葬，是大姨的意思，也是我们的。更应该是父母的心愿。
他们终于安静地回到最初遇见的森林里，卸掉所有尘世的累，与疼。在林子里携手并肩，过上了喝风饮露的神仙日子。
父亲对墓地非常满意，更何况在他旁边的，除了妻子，还有心意相通的几位朋友。除去尘世的繁杂琐事，在林中与友人饮酒取乐，爱人添酒相陪，这该是父亲最得意的时候。
立碑也好，修坟也罢，都是我们的操心事。父亲定不会有任何的介怀了。

7
行走在尘世的我，心里埋着一座坟墓。偶尔累了，就立在坟前，和往事，和父母静静地对望一会儿。
那些青草一样的时光，总会清晰地一一闪过。思念像一个巨大的幕布挡住了时光远去的真相，恍惚以为自己还是未成年的孩子，仍在路边的灌木丛里等父亲来，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