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好诗评选第33期入围作品

作者:孤城   2016年07月25日 11:11  中国诗歌网    334    收藏


排名不分先后:      


1号作品:早春(外一首)


风在空房子的墙上找到一株

未完成的牡丹

久久吹拂着她

 

有一个母亲

轻手轻脚地烧早餐

窗外

雨点稀疏

荷花仍在枯荷中



渺茫的本体

 

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们

剥离出幽闭其中的呼救声

湖水说不

遂有涟漪

这远非一个假设:当我

跑步至湖边

湖水刚刚形成

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

皮开肉绽的鞋底

六和塔刚刚建成

在塔顶闲坐了几分钟

直射的光线让人恍惚

这恍惚不可说

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

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

这芭蕉叶上的

漫长空白不可说

我的出现

像宁静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摇几下就

永远地消失了

这只手不可说

这由即兴物象强制压缩而成的

诗的身体不可说

一切语言尽可废去,在

语言的无限弹性把我的

无数具身体从这一瞬间打捞出来的

生死两茫茫不可说



2号作品:两不相欠


父亲哪天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还记得他的生日

那是我用了将近20年,才记牢的


他走后的几年里,我会和老婆女儿说

今天是他的生日,她们可能会想念一下

又过了几年,父亲的生日我便不再告诉她们

只我自己,想念一下


最近这几年,他生日的那天

我的想念也不是那么迫切了

我总是用他最后一次给爷爷上坟时说的那句话

给自己开脱——

“老爷子,过了这一年

咱们就两不相欠了”



3号作品:荷事三题


 茅亭遇雪


冬日

从哪里上了湖心

荷呢


虬枝工笔山水

枯草荒径

鸟远飞


整日,谁坐茅亭

雪细碎

沙沙野声清


冬日寻荷


此刻,偌大的水面,让我想像你和姐妹

一起出水的样子

绿裙滚珠,梦境晶莹


想象你正走过一段冬的雪白

春的胭红。拱桥下,乍露小清新


你终出落一世惊艳

相别经年,谁说:荷塘新岁犹花事

泛遍莲舟寻故人


雨 荷


突然想起荷塘,想起

碧荷连天,荷花粉粉的红

 

想起青春往事。你吟过的一首小令

荷尖上曾悄悄驻停

 

那时月光很新,说出一句隐秘

流水就弯了又弯,心事就被小荷泠泠举起

 

初冬,荷塘雨声

滴滴点点,犹存荷之清韵

 

残荷已经稀疏,荷茎犹在直立

那枚小荷老了,而那枚心事透过岁月

竟被它还一直,泠泠地举起



4号作品:三月三(米市渡)


渡河之人划过黄昏河床

他的脸在涨水


纤陌纵横,低于大地

河流细小的腰上,芦苇像标签

它正抠除精神废墟

静观春汛


米市渡,一个男人的坐标轴

垂善钓问史

浮标之上一张大网筛落繁芜

雾霭又将这问号不断放大


天生的独幕剧大师——夕阳

在我的镜头里

默诵渡口的悲喜与对白


“船舶如庙,广纳万物——

河泊如神,静养岁月——”

米市渡与时光隐去,又重生


三月三,春的渡口清凉而适于望祭

——渡我苍生,你便花开



5号作品:孝心


母亲攒够二十只鸡蛋

我拎到城里卖了一块两毛钱

打了煤油,称了盐,又自作主张

买了一本故事书,一盒海河烟

那时母亲会吸烟


报账时,我把最大的惊喜放到最后

先掏出故事书,母亲摸了摸我的脑袋

顺利过关

最后掏出海河烟,母亲立刻操起擀面杖

满村子追我



6号作品:一只猫与我一起蹲在楼顶


我眺望着山上萋萋的荒草,以及坟丘

一年四季,它们都保持着不变的姿态

俯瞰山下的后人,如此肃穆的表情

就像它们遗留于世的牌位和落满灰尘的画像

始终有一种古老的权威


这些陌生而遥远的精灵

时常在我的童年和黄昏洒下漫长的阴影

这一切,我身旁柔媚的花猫不会懂

它更加不清楚,自己在乡村习俗中的阴森

足以让人们在悲伤的日子,格外地警惕


正如在此刻,坟丘起伏的曲线

仿佛汹涌而来的浪潮,一层,一层

要把人吞噬进其中。如果我

不能在自己的心中放下光明的种子

那些无边无际的黑暗

就会把我变成无休无止的悲风


我知道所有神秘和不可知的事物

都有深不见底,又令人不安的玄色

在通往那个答案的路上,路

会越走越窄,而我们

心中的坦荡和从容,面积却日渐庞大


落日走得很缓慢,把我和猫、村庄及万物

都涂成一件闪闪发光的金色袈裟

我想起一位故去的老人安详的面容

它让我感觉到消逝与存在

都是一件美好,并值得感恩的事。



7号作品:谁藏起了生活的痕迹


下雨了,通往乡村的路上

线条密集涌入

与蚯蚓一起松动坚硬的记忆


我想起了阿辉他娘

蓝色的确良衬衣

浓密的长发从门板上垂下来,男人们一路扛着

四周潮水涌动的声音


我骑在祖母肩上,不敢看阿辉娘脖子上的勒痕

有人说那里乌黑一片

还有人说脖子上挂过绳子的人,面目狰狞,断舌

可阿辉娘的脸,安静白皙


阿辉爹在播种晚水稻时

被雷劈了

再后来,那块田里开满了木棉花,油菜花,

它们开花,又结果


阿辉成家了

他的娃被发现在一台作业的农耕机下

阿辉老婆唤来残肢老黄狗

趴在门口,听她唱儿歌


前些天遇到一个人,胡子拉碴

他说他叫阿辉,问我还认得么

我瞅了又瞅

看不到一丝他往年的痕迹



8号作品:活在世间多么侥幸 (组诗)


活在世间多么侥幸。当

一些河流干涸

一些村庄淹没

一些庄稼失去了消息

一些道路沉入了水底


那些朝露一样

依然活在世间的人,多么

侥幸……


春天的伤口


红山茶是春天红色的伤口

白梨花是春天白色的伤口

紫露草是春天紫色的伤口

绿云杉是春天绿色的伤口

……

春天是十二种颜色的伤口长成的

每一个伤口上都坐着会唱歌的小孩子

春天的小孩子吮吸着伤口里浓稠的花蜜

除了花蜜春天从不流淌伤心的泪水


松谷禅林


山中就是这样

不闻车马

只有古老的流水

蝉歌与鸟鸣

 

紫花满径

无需知道它们的名字

树影婆娑

我们的影子也在其间

 

石阶上坐青苔

林子里躲松鼠

小蘑菇戴着雪白的贝雷帽

落叶间散步

 

——那么天真

多像最初遇见的你

还没有爱过

没有在大雨中哭泣过的你


无题


给阳台的牵牛花浇水

看见一根藤和另一根藤

扭麻花似的缠在一起

 

多像是在相爱啊,它们的样子

多像不管不顾的两个人

一味地缠啊缠

缠得这样紧

 

把脖子交给对方,把手和脚交给对方

把命交给对方



9号作品:答谢辞(外一首)


谢谢一小时前,我爱过的人

也谢谢十分钟后,我不会再恨的人

谢谢古老的阳光、空气和水

谢谢轻浮的春天和世故的秋天

谢谢大地上的每一个坑穴

没有深到让流浪狗爬不出来

谢谢路边的柏树、花圃和草坪

为枯枝保存了发芽的意念

还要谢谢垃圾、雾霾和沙尘暴

独自夜行时,谢谢头顶上的月亮

身怀万物的群星,草丛里

把光亮调到最大的萤火虫

谢谢曾经伤害我的人,在受伤害时

留下的热泪。谢谢去年的

那场灾祸和劫后幸存的亲人

谢谢地震,让我们感到神的不安

谢谢暴力,让我们彼此相拥

谢谢在寒冷的旅店,递给

我打火机的人,谢谢咒骂我

但不打算告发我的人。谢谢拿走

我的钱包,还给我留下一条

内裤的小偷。顺便替我的脂肪肝

谢谢请我喝酒的人,也替胆小的胆囊

谢谢胆囊炎,谢谢偶尔光顾的感冒

如果发烧,还要谢谢退烧药

以及所有得到康复的疾病

同时,请替我们的孩子谢谢流产

谢谢杜蕾斯和毓婷。谢谢

那些永远来不及出生的婴儿

尘世如此艰辛,谢谢你的体谅

谢谢我们吃过和浪费的食物

没有把我们毒死。谢谢政府


比税收和物价更浮肿的退休金

谢谢美丽的谎言,把诚实提炼成钻石

谢谢讨厌我的朋友与情人

把我从友谊和爱情中删除

看不见我的悲伤又新添了夙愿

谢谢孤独,让我进入更深的孤独

一定要谢谢自己,谢谢野心和梦想

谢谢这个不太干净的世界

允许我在一首诗里沐浴

谢谢这个不够温暖的国家  

还有那么多可以焚烧的书卷

最后,谢谢慷慨的死亡

谢谢你给我足够的时间去赴约


 礼物(祭南岳忠烈祠)


你说,忠烈祠是一个词吗

戴安澜是一个词吗?再大声点儿

你能说,野人山是一个词吗

同古是一个词吗?借给你一万吨梦话

你敢说,仁安羌是一个词吗

就算你糊涂,你就可以说

缅甸是一个词吗?山顶上的白雪

是一个词吗?比白雪更白的

骨头是一个词吗?就算翻书比翻山

更容易,你能坦然地说

历史是一个词吗?忠烈祠

真的是南岳的一个词吗

好吧,电视剧的确很好看

你坐在沙发上就能断定

远征军是一个词吗?敌人是一个

词吗?二十万是一个词吗

那么你已经在心里插满了蜡烛

就有权利悲壮地说,鲜血

是一个词吗?死亡是一个词吗

即使撤退到和平的语境里

枪是一个词,子弹是

一个词,刺刀是一个词

你能说出,屠杀是多残酷的

一个词,瘟疫是多恐怖的一个词

七十一年是多久的一个词

九百九十公里是多远的一个词

战争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词

祖国是何种颜色的一个词

如果你一定要逼着死人说话

烈士你说,死都死了

为什么骨头还要化成灰站起来

走那么久,那么多冤枉路——回来

你说,回来是一个词吗



10号作品:击掌曼德拉——开普敦俯瞰罗本岛有感


多么辽远的海域

你却只有4,5平方米的领地

浪花翻滚着忧患迎击堤岸

疼痛是肉体摔打礁石

盘错在历史上的烙印


潮涨潮汐分隔了种族的色彩

你的灵魂从青芒时节就被肆虐地冲刷

从教堂、学校到街头和监狱

两洋交汇之上骄阳的烤炙

煅造你赤子情怀

多么焦渴的撕裂

福音没有 哀歌亦无人弹起

就这样

你沉静在孤岛上思考了18年


阳光不属于你

海风不属于你

自由更不属于你

27年,时针漫长成僵硬

以黑人拉着白人马车的速度行走

从17世纪卑屈至20世纪末


胸怀四大洲的广阔和蕴积

每一天都将蔚蓝贴服在心灵的底层

你常常独自腾空而出

站在人民和破陋的铁皮屋之爱里

鲜血凝固并渲染了褚红色的非洲殖民土地


见或不见

毗邻生命门槛的海岸线

正默默延伸着沙滩上的鸥群

它们随时等待振翅飞扬

每当漆黑降临

自由的哨歌

集结于你萤火不息的呼应

奏响独立而又统一的

七个音符


而你

始终在拥抱

拥抱满是歧视、血腥、暴乱、不平等的

世界 给它以长者之爱

以平等和文明的济世规约



11号作品:诗人

 

两个诗人

咖啡馆对座

窗外飘着小雨

他们谈到写作、

焦虑

不知是谁

首先想到了农民

写作如同种地

每年你刨去化肥、农药、种子费

人力

满打满算

一年就能出这么多粮食

一年挣个万八千块钱吧

但是不种地

我们又能干吗呢

他们一个说要学油画

一个说要学网页设计

好在他们本身

也不会种地



12号作品:深陷农业的词语


都是庄稼,玉米和小麦说着不同的话

油菜花属于爱打扮而且招摇的那种

红薯木讷,土豆老实,谷子谦逊


而喜欢往高处爬的黄瓜、丝瓜

它们生活的又是多么艰险陡峭

这些深陷农业的词语,我说不出谁更幸福


或者谁更沧桑,父亲的脸像一片荞麦地

破旧的身体里一块骨头挤着另一块骨头

只有我能从他的霜降里摸出泥土般厚实的美学


责任编辑: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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