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的乳汁

作者: 2016年09月20日18:28 浏览:1437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忽然靠近 他痛的源头 被掐断的源头
这个一生从未唱歌的人 忽然成为
一支乐曲 类似于《二泉映月》
或别的什么名曲 尽管难掩身为儿子的尴尬
为我的母亲而抱屈 我不得不承认
他在童年时代被解除婚约的遗憾
已隐秘地作为他一生的基调 这非协和音
在我母亲和我们兄弟仨的主旋律中
时隐时现 就像喧哗的江水可以揉碎
但不能拒绝照临的明月 我也忽然懂了
母亲为何在父亲有生之年那么热诚地生活
(原来是利用生活)他一死就宽容地
放松 看淡 懒散 像一个智者
一年比一年欣赏他却决不愿回头
甚至拒绝与他合葬(最近又改主意了)

我的母亲 这条生活的河 在他二十五岁那年
忽然从女儿的梦中改道 当仁不让地
灌进他青春的胸口 从此成为日常
他每天得面对 种种陌生化的徒劳
让位于二人 三人 五人 相濡以沫的和谐
她太真实 太好 因而毫不犹豫地
以她自己的流速 幅度 淹没他
带着她娘家的世界和先后出世的我们
把他按进生活的深水里 甚至在他死后
也与他不得不渡越的黄泉相连
他本是划水的好手 我记得他
河豚样的身姿 舒展的掌臂
他站在生产队的草堆上 六月的阳光
淌过草帽 倾泻为凡.高狂喜的笔触
他在为公社筑坝打夯的“哦子”声中
他在铁矿拉板车 斜冲向上受阻的姿势里
他在建屋的梁顶 优美地抄住掷给他的砖
凭眼力将墙面砌到与铅锤线 水平线齐平
他的胸中自有几何
过大节时他让老二老三分别坐在
两只箩筐的物品中间 我跟在后面跑
父亲的扁担像老鹰微动的翅膀
与乡间小路成斜角 却从不错误地往前飞
他在外公外婆面前恭谨的表情 轻柔的语音
他对亲戚朋友不明智的担当
在他有限但完整的伦理中 由于身处
一个斗争的社会 作为地主之子
他从未感到“润心” 却顺从了淳朴的家教

对于他来说 这一切不可能是画蛇添足
在他十二岁 被解约的崩溃中
他“还要做一个人” 怎能忘记
那位指腹为婚 两小无猜的少女
(她没能成为我的母亲 我试图进入
这种荒诞的想象)总角之交离他而去
(在我祖父腾达的时代 他是按照
大清的遗俗留长辫)这当然是人家父母
撺掇的结果 他向我解释说
那位我从未见过的姑姑从此成为
我的母亲反物质的对称 不时地
从她的影子上跳起来 伤害她
而她愤怒地驳嘴 哭泣 逃回娘家
父亲总是腆着脸去见我的舅舅们 请
为了他的胸中那一轮明月 还不如坐在墙角
发呆 抽烟 他和我的影子娘(如果可以
这么称她)如此守礼 从未再见面
这缺失 追上他 让他的生命
悲怆地浩荡 他的搏击 不服气
在一种感兴中 吻合于自然的呼吸
这影子娘 在中元节后 纸灰变成
黄金的时刻 父亲一定愿意我跪下来
吮一口她空无的 处女的乳汁


特邀专家点评:

在我们成年的过程中,或早或晚,我们会得知父辈生命中的那些道路的岔口,会由此意识到他们曾经遭逢而错失的种种可能性,与我们自身生命由来的偶然性。从他们的人生经历中,我们第一次认识了命运。我们也许对他们有了更深的认识、同情和理解,也可能体察到我们和他们之间在血缘之上形成的某种更深的关联,从而,对父辈命运的认识导向了自我理解。这是我们生命中一个特别的时刻,一个隐秘而重要的时刻。

这首诗所写的就是这样一种生命经验,以及在此生命经验基础上的溯源和怀想。在极力克制抒情的叙事性笔法中,诗人为我们呈现了当代历史的不仁所造就的个体生命的悲剧,而这种悲剧似乎仍然隐隐地在血液和乳汁中传递。就像一部出色的极简主义小说,诗中的几个形象,“父亲”、“母亲”,都在不多的笔墨里刻画得格外生动和饱满,各有其清晰和扎实的来历,尤其是这个接受了命运的改造而又仍然“不服气”的“父亲”,一个曾经的“地主之子”和日后的结实的体力劳动者,经由诗人饱蘸情感的书写,稳稳地站立在追忆性的细节之中。

而尤为值得玩味的是“影子娘”这个无形象的形象。一旦我们去追问,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她与作为书写者的“我”的生命能够构成真实的关联,我们就可能意识到这一形象所隐含的象征性,以及此诗真正的结意所在。一如“处女的乳汁”这个奇特的修辞所暗示的,她既是“父亲”终生难以消释的“痛的源头”,其实也正是人之命运的悖谬性,那种终极的“空无”本身的显形。

这是一首很耐读的诗,读进去之后会为之感动,但最终又多于和高于感动。(冷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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