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入海流(组诗)

作者: 2016年10月06日23:39 浏览:2473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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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入海的姿态

我为什么要在
这成片的淤泥上,用硬笔的芦苇,蘸上风 
为我们殚精竭虑的黄河,点个赞?
 
你看看黄河
把这么多的精彩甩给内地
精疲力竭跑到终点之后,还要
以一天吐一个足球场的速度,为中华人民共和国
制造土地
 
留给内地的精彩,包括
腰斩兰州、九曲连环、壶口惊雷包括小麦、棉花、玉米、花生,包括
大半部中国历史
 
登上远望楼,我听人说
一个韩国商人参观这里,吃了一惊
一只足球,什么时候,就直接滚到我们韩国了?
 
黄河从来不听闲言碎语,继续在海面上吐着黄土高原
她很明白自己的使命,既然
做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一生就不会有终点
 
显然,黄河没有流进大海,她只流进土地
她体内,有太多的
民族的舍利子
 
你能理解,一只足球,现在,为什么滚动成了我的心脏
她与东方地平线上的旭日,其实是同一样东西
 
黄河啊,你在入海口的姿态,已然叫我明白
近在咫尺的长度,就是
中国夸父的距离



在东营看黄河
 
我的心境更加静谧这多么容易理解
一条无船的黄河横在眼前
 
本来风就轻了,云就淡了,芦苇与蜻蜓都静默了
黄河你还停船
 
因为水浅,所以简陋的浮桥蜂拥枕上黄河的腹部
因为浮桥,所以船就成了永远跳不过龙门的鱼
 
耳边,诗人马行说:总觉得一条河没有船
就没有了灵魂
 
这句感叹,突然叫我想到黄河船工号子
那是一个民族,憋在历史丹田里的呐喊
那是黄河不知天高地厚的岁月
 
但我还是看到了水。毕竟,黄河以水著称
黄河自己就是船
黄河坚持揪运陕北高原,把秦腔注入渤海
黄河在壶口的粉碎性骨折,就是年年不死的船工号子
 
真相是,我也是浮桥上的一块木板,或者说
是压入木板的一撮渣子
黄河忍辱负重已经很久了
人们可以不喜待他,但无法剝夺他
搬运旧国土制造新国土的职责,他的
从船上搬下来的灵魂
 


渤海的海钓
 
我愿意走去,既然长堤突然伸出这样一柄利剑,直刺渤海
既然看见了远处那架海上钻井平台。我愿意走去
 
愿意走去。愿意看到左边的渤海穿过脚下堤坝的缝隙
变成右边的渤海
 
我也愿意看,看堤上的人戴着草帽、颈子围着毛巾
把钓竿与蚯蚓推入波浪的夹层
 
我更愿意思索海钓的意义:
国家垂钓石油,退休石油工人垂钓晚年
 
所以,我愿意赞美渤海的慷慨,它把上面清澈的一部分
赠给工人,把下面粘稠的一部分,赠给国家



石油小镇:孤岛镇
 
曾经是黄河中央的一个孤岛,这不是疑问
更早,这块土地,是陕西黄土高原的一个山丘
这应当,也不是疑问
 
现在是浸在石油中间的一个温和的镇子
胜利油田一万工人和他们的两万家属,在这里
每天,买菜、煮饭、送孩子上幼儿园
每天,送石油进入国家战略资源储备库
 
孤岛采油厂的办公楼不断翻新,楼前小路也逐年拓宽
今天,我的车就领略着六车道的宽阔
马路两侧,成千上万台提油机对我的采访鞠躬连连
 
这个小镇现在还鼓出了一大块植物园
“长寿果路”“青桐路”“白杨路”的路牌让我浮想联翩
也听见树荫深处,退休工人拉他的二胡
树蝉在他头顶补充音色
 
镇名取“孤岛”是对的。在精神的层面上
这个镇子始终特立独行
既伺候着国家利益,又伺候着工人尊严
 
二胡上那支来来回回快快活活的弓弦
其实,就是提油机的规定动作



东营的刺槐,生存之道
 
你看着办吧,这就是生存环境:
黄河带来了土地。大海却不肯带走盐碱
 
耐碱的棉花,还有大豆,还有水稻,都要养成
海鱼的脾性,再拉来时间作为配合
 
刺槐也来加入这支志愿者队伍,黄河也邀请了它
黄河把黄土高原驮到这里,也真心不容易
 
刺槐一入列,就看清了环境险恶的脸色
它立即警惕起自己的体型:
长小了,平原的大风要坏它的腰肢
长大了,根子一扎深就碰着了盐碱层,这是
立即死亡的营养
 
不高不矮的刺槐生活在这里,创造了全亚洲最大的规模
需要耐心与小心翼翼,需要
每天称量自己的体重
需要把路过叶片的每一阵微风,都当做灵敏的指针
 
你或许会同意这个说法
存活于中国的土地,需要特别痛苦的智慧
 
当地的石油小镇办起了“槐花节”,每年暮春,相约
花朵与诗歌,站上不同的枝头
刺槐终于发现自己活得越来越滋润
下雨那天,它为自己生存的不容易,痛哭失声
 
槐花蜜是世间佳蜜,清热、解毒、口味也好
我每天晨起都喜欢尝上一勺,因此
我每天都挂念刺槐,小心翼翼,感悟一次
生存之道



访孤东采油厂作业一大队105作业队
 
我们握手。他的手刚摸过石油
现在,两只相握的手臂,是两根拧紧的油管
 
队长热情,让通井机临时停机,让我靠近
让我跟“中石化”“中石油”零距离
让我在“舍家忘我、艰苦奋斗”的“孤东精神”面前
羞愧
 
时间过午,午餐的保温桶还未送到
我注意到好几箱方便面堆在活动房门前,我甚至琢磨
猛烈的阳光能直接泡热方便面吗?
 
他的手刚摸过石油。我们握手
有螺丝拧紧的感觉
很明显,我掌纹的细细的管道里,有一些内容
流动了起来
 
我相信,那种油腻腻的感觉,一碰上火星子
一定会有文学燃烧,有诗歌爆炸
人民一旦握手,就一定是这样
这我有数


渤海垦区革命纪念馆
 
叠的整整齐齐的,这些
八路军的灰蓝色背包、打补丁的
灰色棉大衣、灰黄色的棉军帽
叠在展厅的中央,仿佛
一个班的战士,马上就要跑步进门,然后,迅速换装,迅速离去
 
仿佛,这会儿,日军已经扫荡到了清河区
仿佛,山东妇女的哭声,又一次被刺刀染红
溅上了一面白底子的旗帜,被人伪装成太阳
 
现在,请不要触摸
由于这些军帽、军衣、军被子,没有玻璃罩着
一些年代,纷纷落下
我能看见国共决战的灰尘、大跃进的灰尘
文革的灰尘、批林批孔的灰尘,还有
当代的更为精细的雾霾
 
不要触摸这些灰蓝色灰黄色的纺织品,不要让
灰尘飞舞
哪怕一个班的战士都已与松柏为伍,但他们
仍会咳嗽,咳得莫名其妙
 
真的,不要触动这些纺织品
都是有体温的,都是活的
真的,不要用灰尘去刺激,否则
咳嗽至死,导致第二次殉国的惨剧,都会发生
 
我要流着眼泪,去寻找玻璃罩子
我知道中国最圣洁的三个字,就是
八路军


垦利博物馆:海北古港的碎瓷片

我听见了一箱瓷器的破碎声,就在
那艘三桅木船的踏板上
不知是一位脚夫,还是一个朝代,足底
滑跌了一下
 
顿时,这些
白釉炉、黑釉罐、黄釉印花小碗
影青高足碗、黑釉窑变碗
为先进的中华民族,打了一发星星点点的礼炮
 
这么多的碎瓷片,一齐向我嚷嚷一个古码头的故事
不用证明,宋朝在出土,金朝在出土,元朝在出土
英语单词“中国”在出土
海上丝绸之路,被人完整地挖出了一截线头
 
知道黄河其实不是夹带泥沙的
黄河是夹带瓷器的
知道黄河变成大海之后,瓷器就变成了世界
 
我踩在厚重的玻璃上,玻璃底下
破碎的瓷片代表一条浑浊的大河,静静躺着
这些明亮的锐角,是河流对于太阳的闪烁
 
一个多么厚重的国家,连一声破碎,都带有
世界的意义


胜利油田的一个地名:一棵树
 
这棵树,现在,只存活于许多女孩子的相册中了
这棵树,是真实存在过的
 
是柳树,野生的
哪一阵怪风,从哪里,吹来的一粒柳絮
 
当年,荒原上没有其他的树
就它,代表了植物、希望、美丽、日子的生动
就它,成为女孩子照相的唯一背景
那些相片多么重要,相亲用的
 
显然,一棵树同时成为了爱情、婚姻和家庭
只要一棵树活着,输油管就活着
石油工人的爱情、岁月、小小的理想都活着
 
现在,女孩子的称呼都变成了奶奶和姥姥
但只要,一棵树在相册里活着
中国石油史,就永不萎缩


黄河入海口湿地
 
芦苇荡、玻璃的水面和蝴蝶的翅膀,轮流
袭击与包围着我们
 
只有栈道能帮我们突围
一串脑袋成了芦花,在弯弯曲曲的芦苇中
沉沉浮浮
 
有时候水面会突然开阔
云朵与蜻蜓马上开始打闹,隔着镜面
 
有时候,灰鹤群与丹顶鹤群会结伴而至
一块乌云向左绕圈,一块白云向右绕圈
我们被美丽吓得无所措手足
 
而脚边大片的水草,仍然默不作声
闭眼享受黄河静谧的味道
 
我却在想象,很多年之后,湿地会自我加固
小超市、房地产、霓虹灯将接蹱而至
栈道成为马路
 
那时候,栈道的儿子一定在别处寻着了生计
照例由黄河牵着小手
那时候,蜻蜓和芦苇一定在地平线的尽头喊我
我只能用老眼回望,如果那时我还活着
 
那时,我最后的气力,一定还是用来歌颂黄河
坚持以自然拉动社会
这种历史进程,就叫黄河品格
帅呆了  


垦利区的海拔
 
刚到渤海之滨,我就想高歌一曲信天游
脚底是有感觉的,我踩着了黄土高原
 
就是那种有黄金色泽的沙土
就是那种可以打造窑洞和中华民族心脏的原料
脚底是有感觉的,踩上的
就是两万五千里长征的那个终极地标
 
翻飞的海鸥,是不是安塞腰鼓的槌绸?
俊俏的井架,是不是延安宝塔的骨骼?
 
无非是,这座高原现在奉献了海拔
它的顶部,与跳得最欢的那道海浪齐平
无非是,民政部批复改了名
现在叫做山东省东营市垦利区
 
高原把自己的一半托付给黄河是有道理的
这年头,崇高与接地气,需要结合,也因此
垦利区的实践多么有意义
将宝塔山的海拔,降解为平原上
人民生活的车水马龙
 
渤海的大虾,只一跃,就直接上了百姓的餐桌
洼地的油钻,只一探,就直接点准了财富的穴道
 
我后来懂了,井架的海拔,其实就是宝塔山的海拔
石油在那种高度上喷射的光焰,才是
革命最终的火炬


东营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黄河与石油,每天,都同时流动
一个容器叫河道,一个容器叫油管
 
黄河在上面
石油在下面
 
黄河向东走
石油往上走
 
粘稠度也相差无几
一个擅长窝藏沙子,一个擅长窝藏火焰
 
流速都很着急,都是为了国家
黄河急着去扩张国土
石油急着去增强国力
 
我在东营生活了几天,发现周身血管
都已不能自律,一直模仿人家
一会儿看齐黄河,一会儿化身油管
红血球要去扩张国土
白血球要去增强国力
 
在东营生活,你就不能想着自己
黄河的风时时吹动你的头发,也吹动大片的刺槐林
你必然是一个为国为民的人
“东营”之远古的取名,就是保家卫国的意思
 
我告辞东营那天,步子特别有力
我的动脉与静脉,分别成了两类运载容器
对此,我就在多解释了,总之,我走成了
一个小小的祖国


东营垦利区:民丰湖中秋诗会
 
月亮从民丰湖上空走过
注视着关于自己的一场诗会
 
记不准第几届了,只知道
百姓的脸庞上,有湖水的灯光秀,夜湖的节奏里
有人民的大合唱
 
这一届诗会的主题有关火与历史,也有关水与黄河
当然,更有关当代的步伐与生活
所有作品的节奏都是一致的
大体上,都来源于
吴刚对于桂花树的敲击
 
从民丰湖上空走过的月亮
非常满意发自于土地与湖水的皎洁
她知道,关于自己的内涵
人世间已有太多的演绎与解读
也有长歌,也有短吟
有李白,也有胜利油田吃着月饼的当班工人
 
也比如今夜,黄河入海口的民丰湖
每一朵夜浪都笑成了麦克风
每一粒萤火都飞成了探照灯
远处,黄河入海的响动
是某位男声独唱的悠长的余音
 
诗会闭幕的时候,月亮也走进了云层
彼此暂时告别,明天又是一个
特别圆满的日子
黄河又在民丰湖的隔壁,制造了一块新的国土,又一个
中秋诗会的舞台


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诗刊》编委。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诗集等文学专著三十余部。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屈原诗歌奖、金鸡奖、金鹰奖、华表奖、飞天奖、百合奖,曾五次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先后被授予“首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称号。 


黄亚洲作家、诗人,影视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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