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的事物从来没有来过我的生活”,这是青年诗人灰狗对自我的确认。承认这一点并不容易,在一个普遍追求“深刻”的时代,“不深刻”在一些人眼里几等于“不文学”。然而,如果我们对文学史稍有了解,就会发现,文学的功用除了存留人类深邃的思想外,还有嬉戏、愉悦人心的传统,以此稀释人之为人的艰难与不堪,这也是许多作品看似浅显却广受读者喜爱的原因。灰狗的诗几乎都是从日常出发,回归日常,他所呈示的情态从来不曾高蹈,但当我们细读时,会被贯穿其中的一种独特的语速所吸引,然后会被某种淡淡的感伤所感染,这里面有亲情和爱,也有成长的挣扎与挫败。写作终究是为了更好地回到自身,至于如何进一步塑造自我,只能指望时间的造化了。
——推荐人:张执浩(《汉诗》主编)
灰狗,原名倪江,1991年生于湖北潜江,现居武汉。诗歌、小说发表于《汉诗》《特区文学》《中国诗歌》《啄木鸟》等刊,出版诗集《每个人都有理由手舞足蹈》。
◆ 她在说什么
她还在说什么,那个哑巴
从我一坐下她就在说着什么
用她的手语
和一个男人说话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
她继续说着什么
我听不懂
那个男人也许听得懂,也许不懂
但是他保持沉默
我都快哭了,她的手还在说个不停
那个男人还在沉默地看着她
◆ 列车上
下午的阳光,安稳地跳跃在无可挑剔的车厢
所有的东西都在闪光,包括那些短裙,斑斓穿透
黑色的头颅。正在发生的一切很平静
没有孩子哭泣,他们饿狼一样狂奔的脑袋
还很小,很小很小
只一个刹车
玻璃碎了一地
成年的人们低下懊恼的头
渴望握住低矮的太阳,和那些
漂浮不定的光
◆ 爸爸
从云端下来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浑身长满小红疙瘩
像一个病人那样
吸着氧
我是说你,爸爸
那天天气很好
我有一点儿
害怕
生活上的那些规则
告诉我
成为一个男人的过程
是艰难的
现在,你坐在麻将桌上
像是开了一个玩笑
我记得有一天,在车上
你往我口袋里
塞了一包烟
至于其他的
那不重要
◆ 我的希望在路上
从镇江到丹阳
据说相距四五十公里
我走了整整一下午
在公路上,孤独无聊是许多的地名:
南门车站,南门天桥,官塘桥,窦家
丹徒农场,恒丰,六村,东湖,后马陵,
前马陵,河阳,前观,湖头
黄昏我到了丹阳西门
巨大的广告牌下
我搭到了一个老头进城的洒水车
在车上看到了丹阳的落日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落日
红彤彤的,在远处的树梢和房檐上跳跃
我忘记了马上就会天黑
天黑以后,就没钱吃饭,没钱住宿
我仍然希望我能一直在路上
对所见的美好的事物
心存感激
◆ 干净的地方有什么
我要去一个干净的地方
那里有干净的食物干净的河流
干净的袜子,干净的牙齿
干干净净的女人碰巧还能碰到
干净的灵魂。但我要灵魂做什么?
我要去一个干净的地方
那个地方最好
干净的什么都没有
◆ 喜 欢
阳光穿过
干净的
玻璃
落在
床单上
我喜欢阳光
穿过玻璃
落在
干净的
床单上
落在
你熟睡的裸体上
一小块光斑
我看着你
你也正好
醒来
◆ 雨 人(2)
一大早就下雨
满月的baby
躺在那里
像个包裹严实的玉米
再小一点我还
拍过一个早产婴儿
肚子上的脐带都还
露在外面
单亲妈妈一直在
电话里咒骂男人
我非常喜欢
一大早就下雨
越大越好
雨水击打窗玻璃
雨人从外面进来
问我要走一样东西
◆ 五月的一天
那时我住在光谷
接活儿拍照
晚上,我们会去
地下通道弹琴唱歌
现在W买了滑板
晚上七八点钟
天正好黑下来
她会叫上我
陪她去练滑板
像今天晚上这样
看她在逸夫博物馆门前
滑过来滑过去
我手拈一根烟不时
灌一口啤酒
看起来像个孩子的家长
我说,叫爸爸
她就真的叫我,爸爸
我感觉着生活
其中一些零星的愉悦
在慢慢将我掏空
◆ 春风沉醉的夜晚
一顿酒还没喝完
天就黑了
在灯光照得到的地方
说一说这个世界的好
上半夜在莫市k谈诗歌
下半夜在酒吧聊摇滚
深夜的外环路上
一个长途司机
从黑暗中冲出来
操着外地口音
要找一个轮胎
我该找什么?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每个人都行走在
自己的困境和喜悦中
我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在故乡的宾馆里
客气地睡着
◆ 幸福是什么
在深夜的公园里
一个男人
独自一人
在跳舞
他的表情像
一个人
遇到幸福时候的样子
他伸出手
作出环抱状
仿佛幸福就在其中
幸福的体积
是他两臂之间流动的空气
◆ 等 什 么
在地铁站外面
他是来来往往的
他是普通的那一个
积压着的冲动和渴望
和别人的并没有不同
雨水不停地淋在身上
他站在那里等
这时候雨水冰凉
从脖子后面滑落下来
那么这就是他要等的
等待是那样必要
有人穿着黄色的衣服
有人撑把蓝色的雨伞
有人开着黑色的车
那么这就是他要等的
等到了就会离开
◆ 诗也好垃圾也罢
我不是兜售困惑的人
楼道里的垃圾
散发着隔夜的哲学味
我提着它们下楼
面对真实的垃圾箱
发现手上无物可扔
我忘了一些确凿无疑的事
它们占据着一袋垃圾那么多的份量
如果我真的忠于自己
就应该忠实于无知、空洞、浅薄和虚无
那些人人都在把玩的深刻的事物
从来没有来过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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