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之美

作者:二手志摩   2020年09月22日 10:26      1599    收藏
 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一种语言,也是最复杂的一种语言。对于中国文学爱好者来说,要理解这种语言的复杂性与美妙所在,可以举一个例子:关于女性身姿曼妙的形容词,在中文中随便就能找到窈窕、婀娜、娉婷、袅娜,这四种姿态是明显不同的,而且在读音上都有自己独特的美感。如果你能准确说出它们的含义,将中国文学水平分为初中高三个等级的话,基本就是中级入门的水平了。
      不能不提到汉字的创始人黄帝史官---仓颉,中国道教中的文字之神。一种说法是仓颉观察鸟兽足迹受其启发而发明汉字。原始部落中,人们通过足迹来辨认老虎、狼、野鹿。仓颉认为既然野兽的足迹能辨认这种动物,我为什么不能发明一种与野兽足迹类似的符号来表达意思呢?这就是汉字的起源。
      仓颉造字的传说,一直充满神话色彩,就连仓颉本身也是神话的代表。传说仓颉有四目,能够看清天地鬼神,因而创造了文字。《淮南子•本经训》记载道:“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这句话的含义是,昔日仓颉造字之时,粟米从天而降,夜里鬼哭神嚎。苍天为之落泪降下粟米,文字发明后鬼神无所遁形而哀哭嚎叫。杜甫笔下也曾形容李白: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足见中文汉字这门语言惊天地泣鬼神的能力。
       这种能力来自哪里?很简单,汉字是一门象形文字。天然具有象形之美,直到今天,当你看到窈窕、婀娜、娉婷、袅娜这四个词时,仅从外观上你还能感受到其象形中蕴含的形体之美:窈窕有左右摇动并置于外在包束之感,宛如中国女性身着旗袍轻轻扭动腰肢。婀娜仿佛翠竹,刚健而有弹性,正是白居易所谓的小蛮腰。中文除了其它语言都有的音律诵读之美外,汉字还有象形功能。中文复杂性就体现在她是一种高度复合型文字,从一开始,就是音律与象形高度统一的文字。用心去读,窈窕、婀娜、娉婷、袅娜每个词的读音都是那么美。
      从诗经这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中就能发现,中文中流传最广泛的,是音律与象形二者俱美的文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音律美与象形美俱为上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都强烈地显示了一点,中文中音律与象形都不突出的汉字或词在流传中较快湮灭,有一样具有强烈美感的,能存在较长时间,两者俱为上佳者,产生中文中的顶级文字广泛流传生生不息。
       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顶级文豪都对此心知肚明。中国四言诗中,何以曹操的四言诗能登峰造极?很简单,他数首作品中每个字都是音律与象形俱佳的顶级文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音律与象形上都已达到巅峰,一字难改浑然天成。曹植的洛神赋与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何以被称为中华辞赋的顶级作品,你看其文字就明白了: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音律与象形无不美到极致。
       音律之美并不全然因为压韵,诵读时美妙的节奏感同样产生音律之美。过度追求压韵甚至一韵到底,有时反而产生顺口溜的低俗感。苏东坡的前赤壁赋有韵律呼应但不多,其诵读节奏感却异常美妙。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东坡的前赤壁赋,无一字不美,音律节奏与象形之美均已妙到毫巅。
      再来看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作品。《等你,在雨中》是他公认极富流畅音乐美感的作品,色彩与意境的营造也是一流,是毫无疑问的上佳之作。其中一段: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如果你的清芬/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音律节奏与象形美上,能与洛神赋与前赤壁赋媲美吗?毫无疑问,是有差距的。中文的残酷就在这里,两段文字放在一起,高下立判。中文中的顶级文字,有极高的识别度---音律与象形美无不妙到毫巅。
       对于中国文学来说,最吊诡的一件事就是:浓缩了中国智慧精华流传千古的中国成语绝大多数是四言,四言诗体裁是中国古代产生最早的一种诗体。四言诗应该是中国人写作时毫不废力的一种体裁。四言诗也是最能体现中文汉字音律诵读之美与象形之美的。但四言诗在中国的发展,大致分为三个阶段:1、诗经中集大成并完成定型。2、三国时代在曹操手中登峰造极。3,曹操之后,被边缘化在中国文坛尚有余响。嵇康写了相当不错的四言诗,陆机陆云也有部分上佳作品,陶渊明四言诗已经和曹操顶级作品有差距了。李白苏轼都有四言诗尝试,但远不如主流作品耀眼。近现代,毛泽东、钱终书都有四言作品,但水准均不是顶级。是因为语言环境不同,中国诗人再也写不出那一份优美韵律象形之美国与古典韵味,还是因为四言诗对人的心境有特殊要求,诗人必须有慷慨悲凉的艺术风格,曲折跌宕、反复咏叹的情感表现,美妙的比兴手法才能写出顶级的四言诗?
       四言诗最大的挑战是传承与发展的关系。曹操四言诗作品中一些句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是从诗经中直接采用。足见诗经流传之广泛,对中国古典文学影响之大。与此同时,又有大量创新。四言诗语境能做到与时俱进,与时代同步。一旦诗人失去创新能力,反复向诗经作品靠拢追求那种古典韵味,那么造成的问题就是时代语境与数千年前的诗经冲突越来越大,四言诗作品越来越象古董脱离新的时代。很难想像今天的国人以诗经的语气来写四言诗,诗人必须与时俱进,四言诗作品必须与时俱进。
       要在今天写出四言诗的中文之美并非不可能。音律之美上,压韵与诵读节奏感掌握好,充分追求变化写出中文汉字的象形之美,那么今天的四言诗一样可以写出古典韵味与中文之美。其评判标准很简单:1、眼前一亮赏心悦目,极富中文或矫矫灵动或花团锦簇贴切生动的象形之美。2,诵读起来琅琅上口悦耳动听,有中文特有的诵读节奏美与韵律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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