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北方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
一个个村庄仿佛一棵棵树
一个孩子降生如同一片树叶长出来
他是站起来的土
他是可以眺望远方的土
我与大地的联系
是通过两个村庄实现的
这两个村庄如同两只乳房
我含过其中一只
也含过其中另一只
它们一个是任丘市长丰镇黄庄
一个是文安县赵各庄镇荀家务


1
千百年来
我无数次俯瞰大地
如同一只鸟
在大地上空盘旋
那是山峦
这是平原
那是大江
这是长河
那是城镇
这是村庄
我在大地上空盘旋
如同一只鸟
却不能在大地上生长
我求教过一片云
它在天空漫游累了
化作雨
便可回到大地
我羡慕一片叶子
它虽与大地有一定距离
可它的根
在大地上
我无数次俯瞰大地
却不能在大地上生长
一年又一年


2
一天傍晚，太阳已经落山
秋后的风推开院门
匆匆穿过细长的院子
又推开屋门
他走了进去
像一个人回到家里
从空中走到地上
他走了几个世纪

在一个叫黄庄的小村子
一个孩子呱呱坠地
这个将来名叫秋峰的人
从此把黄庄当做大地的乳房


3
“住多久才算故乡”
十一年算吗
十一年是一个人的全部少儿时光
从无忧无虑
到情窦初开
从天真无邪
到冷眼旁观
十一岁之前
一个人是一张刚被描绘的白纸
十一岁之前
一个人是开满鲜花的春天
人之初的十一年
是一篇文章的卷首
人之初的十一年
是一首歌的序曲

在黄庄生长的十一年
我把它夹在一本书中


4
黄庄在南
我站在荀家务
不止一次眺望南边
仿佛一只鸟
在眺望一棵树
仿佛一棵树
在眺望一个人
十里之外的黄庄
有时被一人高的玉米挡住
有时被无边的夜幕挡住
更多的时候
黄庄会清晰地站在我面前
她不是现在的黄庄
她是四十年前的黄庄

一声清脆的童音
在四十年前的黄庄喊我


5
“一个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
我不能踏进同一个黄庄
七十年代
那个在黄庄疯跑的孩子
没过多久
追上了要离开的春天
也追上前面的秋天
可他追上现在的我
却用了四十多年
现在的我
回到黄庄
在大街小巷穿行时
无论如何
也遇不到四十多年前的我
不止一次，我梦见
四十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
并肩走在黄庄的晚风中
从曾是我家的北院
溜达到我家的南院
还在北院看看桃花
还在南院打下几颗红枣


6
比我大六十一的爷爷
让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了
大人才能看到的高处
那些戏台上的古人
比台下的人高
骑在爷爷脖子上的我
比爷爷高
我与戏台上的古人
都在别人头上
一会儿看看戏台上
一会儿看看戏台下
穿着开裆裤的我
一泡尿没憋住
一壶浓茶一般
全斟到爷爷的脖子里


7
上小学三年级的我
从家里出来
走到去学校那段路程的一半
调转了方向
如同一只鸟
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我先在一个玉米秸垛
把书包埋起来
后去找没上学的孩子
玩捉迷藏
为了不被别人找到
我跑到一家闲院
躲在一个大红棺木后面
小伙伴儿
绕过了我和棺木
时间的流水
绕过了我和棺木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猛然听到夕阳
坠到西山的巨响
急忙跑到玉米秸垛
翻出书包
跑向学校
却在学校门口碰到
接我放学的爷爷
为了防止我再度逃学
爷爷追了我三里地
在很多个梦里
我一次次
被爷爷追三里地


8
迷迷瞪瞪的我被抱到院子里
抱到远离房子的地方
可我的梦还留在土炕上
我刚要发脾气
奶奶指着房檐上掉下来的一块砖说
地震了
房子都会倒的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
九岁的我认识了地震
是它让一个村子里的人
把床搭在院子里
把恐惧写在脸上
下雨的时候
有屋不能进
村子里的吃水井
趴在井口伸手就能够到水
只是水有些混浊


9
对于黄庄
村边的
梨树园子
桃树园子
枣树园子
都是她的篮子
一个篮子里装着香喷喷的日子
一个篮子里装着含了蜜的往事
一个篮子里装着脆甜的情感
都是她的音乐盒
一个盒里是春之声
一个盒里是夏之歌
一个盒里是秋之音
我多次从篮子里取过果实
我多次打开音乐盒听过曲子


10
拉过粮食的木架子车
拉着奶奶和我
拉过干草的木架子车
拉着奶奶和我
走出黄庄
把我从正吮吸着的一个乳房
移向另一个乳房
小小的木架子车
由南向北
走在秋后光秃秃的田野上
一只鸟
摘走了我的耳朵
路边的几棵树
没多大会儿
也被落日那支笔
涂抹模糊了
被涂抹地越来越模糊的
还有身后的黄庄
以及黄庄往事


11
我家的粮仓
在族叔家院子里立了起来
我们家七口人
在族姑奶奶家的一间屋子里支起饭桌
上无片瓦
下无立锥之地
不，我的曾祖父曾祖母
以及更多先人葬在村东边
荀家务，我们来了
我们回来了
荀家务袅起地炊烟里
拧进了我家的一缕
荀家务嘈杂的人声中
加进了我家的几句
荀家务由于我家的到来
到底改变了什么
我家最清楚
荀家务大街上一群奔跑的孩子里
我已身在其中


12
父亲在荀家务植下
第一棵树时
他也把自己植在了荀家务
我能想见父亲当时的心情
“人挪活”
父亲带着一家人
从黄庄挪到了荀家务
我们的根从黄庄
移到了荀家务
我家东院里的房子
是我们的根
我家中间院里的房子
是我们的根
我家西院里房子
是我们的根
在荀家务我家的三处院子
是我家植下的三棵树
树上落着我们这些飞来的小鸟


13
在自行车后衣架
绑上一根较长的木棍
我开始在打麦场上
学骑自行车
先练习打贴墙儿
就是一条腿蹬着脚蹬子
另一条腿用力踏地几下
然后踏地的腿自然下垂
让自行车滑行
从不能稳住自行车
到能让自行车不倒
从自行车滑行不了多远
到自行车滑行很长
接下来练习
掏着骑自行车
左脚蹬着自行车左脚蹬
右腿从自行车大梁下
伸到自行车右脚蹬
左脚上右脚下
左脚下右脚上
一点儿点儿让自行车前行
这能练习掌握自行车平衡
通过这一关
终于可以让屁股
坐到自行车的车座子上
由于左右脚
不能同时够到脚蹬子
只能是左脚把脚蹬子揣下去
够到脚蹬子的右脚接着揣下去
自行车倒了是常事
自行车倒向左
后衣架绑着的木棍向右支
自行车倒向右
后衣架绑着的木棍向左支
很长一段日子
在荀家务村北边打麦场上
一只练习飞行的小鸟一样
我将自行车慢慢驱动成翅膀


14
别人在地里种玉米、小麦
父亲却在地里
种下几麻袋桃核儿
在侍弄钻出地皮的桃树幼苗
轻手轻脚的父亲眼里
它们将是一座座桃园

秋后一畦畦齐腰高的桃树苗下
蹲着的我和大弟
与其说是嫁接树苗
不如说是在迎接好日子

来年春天
望着一地嫁接好的树苗
父亲如同望着一地的儿子
荀家务的土地上
父亲的根须愈加发达

父亲这棵树的一个枝丫的我
也欢快地吮吸着这片土地的乳汁


15
在荀家务我家中间院子里
我穿上定制的西服
烫起头发
迎娶了我的女人
我和她在荀家务开始烧火做饭
一缕并不粗大的炊烟
一棵大树一样伸向空中
望着这棵大树
我对天空说
荀家务有了我的炊烟
有了我的根


16
儿子在文安医院出生
在荀家务我家东院的房子里满月
与院子里的两棵枣树一样
儿子的根也在那片土里生长
人和树都是生命
上肩高天，下达深地
唯如此，人和树才能在一个地方
开花结果，天长地久地生活
多年后，我回到这所院子
房子越发苍老
儿子曾住过的屋子
大炕北边坍塌下来
险些砸到才二十多天的儿子的
那块屋顶
还是原来修补的样子
可有些东西再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屋子里儿子的哭笑声
找不到我家屋顶冒出的大树一样的炊烟


17
像一个先行官
我先在文安县城安了家
然后引导着
父母在文安县城安了家
妹妹一家在文安县城安了家
大弟一家在文安县城安了家
这多像蝉变成知了
现在的荀家务只剩下我们的蜕
那三处院子是蜕
那些生活的印迹是蜕
每次回到荀家务
摸着自己曾淌下汗水的土地
看着自己曾无数次经过的道路
我觉得一些飞逝的时光回来了
感情比什么都永恒
它弥漫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取不走，驱不散
多久的时间它都能经受得住


18
我说过爷爷是一株庄稼
父亲是一株庄稼
童年在荀家务、少年直到去世在黄庄生活的爷爷
是一株移栽过的玉米
在黄庄和荀家务各生活了半辈子的父亲
是一株一半时间在冬季一半时间在春夏的小麦
先是爷爷这株玉米熟了
再是父亲这株小麦也熟了
荀家务村东边的祖坟
仿佛是一座粮仓
收藏起爷爷和父亲这两株庄稼
我也是一株庄稼
“颗粒归仓”
爷爷和父亲住进去的那座粮仓终是我的归宿


19
我曾梦见自己的两只鞋不见了
能想到的地方一一找遍
也没能找到它们
我只能赤着脚走路
走过城镇的街道，走过春夏秋冬
我的脚被扎伤过、被烤烫过
拖着伤痕累累的双脚
我边走路
边继续寻找遗失的鞋子
一天，一位白胡子老者告诉我
我的一只鞋子在黄庄
另一只鞋子在荀家务


20
当需要填表写出籍贯时
我犹豫过
写黄庄，还是写荀家务
 它们一个是我的出生地
一个是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当我在他乡的夜晚
思念故乡时
我犹豫过
我应该思念黄庄，还是荀家务
它们一个是我儿时的家园
一个是我少年之后的老家
它们如同两盒磁带
一个收录了我十一年的记忆
一个收录了我十一岁以后的故事


21
我在编辑一部书
它应如一座宫殿一般雄阔
将邀请很多黄庄和荀家务的人们
走进去
将描绘一些黄庄和荀家务的房子和街道
挂起来
将收集一些曾在黄庄和荀家务下的雨雪
存起来
将录下一些黄庄和荀家务的犬吠、鸡叫
反复播放
我知道再厚的书
也只能记下两个村庄很小的部分
可它们再小
于我也是山一般沉重
压着我
不被时间的流水冲走


22
我搞了一项巨大工程
这项工程地点
在我心中
规划，画图，备料，施工
一切准备妥当后
工程项目正式开工
过了很长时间
也许是三年，也许五载
或者十年八年
竣工后的工程
迎来了剪彩
我看见，在我内心
一座和黄庄一模一样的村庄建成了
一座和荀家务一模一样的村庄同时建成了
我走到哪
它们跟我到哪
我把黄庄和荀家务
都带在身上


23
站在廊坊，向南看
我看到文安县城
站在文安县城，向南看
我看到荀家务
站在荀家务，向南看
我看到黄庄
荀家务在南，黄庄在更南
廊坊、文安县城、荀家务、黄庄
她们排着队向前走
我找不到那位喊着口令的人
无法让她们慢下来
我是多么想
让现在的我
追上青年的我
再一起追上少年的我
直到追上儿童的我


24
像一个儿子
记下怀念母亲的文字
我虔诚地
为黄庄和荀家务
描绘她们
在我心底里的模样
我想说的很多
而写出的都不是我要说的
2022/4/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