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鸟:孙磊,更激进,并带有更多的拒绝

作者:昆鸟   2016年09月14日 09:53  中国诗歌网    521    收藏

原题:孙磊:更激进,并带有更多的拒绝


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诗人有义务承受平庸,但有时他们必须接受历史的吝啬。有时候,它把所有的声音都给放大,有时却连最优美的声音也淹没掉。不能说孙磊的诗歌是整个“70后”写作中最优美的声音,但他的诗歌义无反顾、也可能是本能地保持了“美”。尽管在前后两部诗集,《演奏》与《刺点》中,孙磊的诗歌面目发生了很多根本性变化,但“美”一直都在。这种美自然不同于前现代经验的残留,而是经典现代主义深度模式所形成的美学气质。

这对孙磊来说并非什么好事,因为中国诗歌在“第三代”之后,已经完成了对经典现代主义的结构,甚至是恶意摧毁。在现代主义深度模式下的所有写作随时都处在种种“伪先锋”所倡导的日常、平面化写作的威胁之下。在这个意义上,孙磊是个非典型的“70后”诗人,但他一样要和大家面对同样的困难。

这样说似乎把孙磊推到了一个守旧分子的位置上,一个不理会当下写作现场的诗人。事实上远非如此,至少在近十几年,孙磊的写作正好建立在一种对周围写作环境的查勘之上。他的选择“不明智”,但绝对明确,那就是他在《存在之难》中所说的,“更激进,并带有更多的拒绝。”

《存在之难》作为孙磊近十年写作的纲领性作品,当然不仅仅是在表达一种诗歌观念,它关乎一个人整体的价值选择,但要理解孙磊的转变,从这首诗入手是比较方便的。孙磊在诗中说:“它让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高声写作’”。我始终都没能明确了解他所说的“高声写作”意味着什么,尽管他确实有十来年都在写高声部的作品,但我并不认为这里的“高声写作”是在说自己之前的诗歌写作。我想,它更多地指向另一个问题:是否要放大自己的诗歌声音?或者说,是否要把诗歌高调地推入诗歌现场、甚至社会现场,进而在文化市场中待价而沽。只有这样,才能使“高声”与“旁观者”之间发生关系。

这句话其实包含着一个矛盾,因为“高声”往往并不属于旁观者,它属于在场性极强的当事人。孙磊不是那种“诗歌事件”的制造者,在他开始写作时,中国当代诗歌那种“进军罗马”式的激情已经耗尽了。甚至,诗歌史在中国已经提前透支了几十年的形式动力。所以,孙磊这一代人已经难以提供“新诗学方案”,因为整个诗坛曾经新得让人腻味。这就是孙磊的写作环境,他和他的同代人已不能像前辈那样直接向历史开价。历史野心仍然或隐或显地留存在每个人身上,只是孙磊他们几乎失去了自己给自己设定位置的可能。

然而失去这种可能之后,却带来更多的自由,摆脱了历史负担之后,就既不用锚定自己,也不用费心去锚定敌人。因而,诗人的活动方式从“进军”变成了“散步”。而“它让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高声写作’”中的“它”指的就是“散步”(原谅我把一首书写内在经验的作品穿凿为一种诗歌史批判)。但作为旁观者仍然可以选择,比如选择“高声”地旁观(我甚至猜测有人可能给他提出过这样的建议),而他似乎选择了更深的后撤,一直撤退到“镜子的深处”,“更激进,并带有更多的拒绝”。

这一拒绝是对现场的拒绝,无论对于诗歌进程,还是社会现实,孙磊的诗歌似乎都完美地保持了异在的立场。这种异在意味正好构成了孙磊诗歌的美学品质,并因而变成所有现实和现场的“刺点”——古怪的在场,不期然的在场,然而也是最有效的在场。因为任何的异在都是一种在,也许对于孙磊来说,任何一次在场都是令人不适的,而他的这种不适,也另现场不适,从而形成对所在现场的重新定义。

《作为一个沉默者》的最后一节,孙磊写了跟《存在之难》同样的情境:“作为一个沉默者/我似乎应该向所有发言者发言/以示沉默”。存在是难的,沉默也不容易,因为你可能需要不停地向他人宣示自己的沉默。

8月底在济南举办孙磊的诗歌研讨会,会后在咖啡馆聊天,才对孙磊的“沉默”与“旁观”有了另外一些理解。他说中国的现实是,各个场域都进入了“痉挛”状态,下一秒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全部未来都托身于偶然性。一种立场刚刚形成,瓦解的力量也几乎同时形成,在一个人做出选择,并开始说话或行动之前,后坐力就开始发挥作用。但从性格上讲,孙磊又受不了寂静主义,所以他选择做一个并不安分的观察者(这种判断和选择当中,有他的智慧,但难道我们在进入这种不安的等待中是最合理的结果和决定吗?在此向孙磊一问)。

沉默和旁观在孙磊这里是一种自觉,一种在诗中的自我设定,但在《刺点》中收录的很多作品,都证明孙磊并非一个苦心孤诣地营造内在生活的人,相反是一种充满现实关照和道德激情的写作者。而且,孙磊的诗总是非常具有温度,从未落入那种游戏的、漂浮的写作。在这一点上,孙磊作品的在场感,不是一种人为强调出来的“在现场”,而是一种情感和道义意识的天然在场。

其中最明显的例证当然是《2008年夏天》。我们都记得这个夏天发生的“5·12地震”,还有震惊全国的“杨佳案”:

 

夏天,没有一种遗弃是合理的

 

滚烫的恨。灾难。儿童死在读书中。

爱也跟着荒凉的政治失控。

 

没有人相信那明晃晃的敌意。

人们总在权力的敌意中成长。

 

被自杀。

被逼成嗜血者。

 

被娱乐得像一堆球场上的废纸。

 

然而,返身去看孙磊的沉默与旁观,就会发现这本身似乎蕴含了伦理选择。和直接的对抗不同,沉默本身跳出了对抗之物的圈套,也避免了它的话语。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更激进,并带有更多的拒绝”。重要的是,这种拒绝只有在被宣示之后,才获得了道德判断的属性,而不仅仅是趣味判断。这也是孙磊为什么没有成为那种自囚于私人经验的小角落里的诗人,而总能在个体感受和沉思之外让人读出一种对价值问题的执着。

所以我更愿意强调另外一点:和那些以虚无主义为精神底色的诗人不同,孙磊仍然是浪漫的。我说过,任何诗人都首先是一个浪漫诗人,然后才是别的诗人。要说明的是,浪漫一词不是那么容易有人担得起的,他需要有对人和事物不由分说的理解,对超经验之物的深刻要求和领会,对爱和善具有真正的信念,方能称浪漫。

而如果把孙磊称作一个浪漫诗人,人们大概最快想到的,是他在《演奏》中反映出来的形象:

 

献身交给人们的是两件事物:冰与火;

沐浴与烧戮。尤其在冬天,面对面的死亡,

会将一地大雪吸进所有城镇的胸腔。

假如它足够空旷,热血会同回音一起成倍地增长。


要去牺牲,要为牺牲在暴虐者的名字上扬灰。

并用自己的肉体去死,去竭力花掉

每一个穴位中的火苗。假如还能在死中腾出

一部分活的气息,就去语言美,去说:“松子,湖汀……”

 

这就是《演奏》中的孙磊,毁灭感、献祭的激情,速度、张力,短兵相接式的节奏,放在浪漫向度的写作行列里,这些句子是顶尖级的。这两节诗出自《相遇》组诗,孙磊1998年的作品。但如果只看今年出版的《刺点》,特别是其中比较近的作品,几乎是两个人的作品。诗人随着年龄和处境的改变,而在风格上发生改变,也是自然而然的现象。但这对于孙磊来说,则更多是有意为之。陡峭变成了平缓,就像水走到了下游,诗人到后面往往会追求平静、深阔。

“我的身体是否还如往年一般汁气蓬勃,”在《相遇》中他就这样问。诗也应这样问,无论何时,它都该汁气蓬勃,只是更蕴藉。而浪漫诗人孙磊,即使在语言上变得多平白,诗中都携带着身体性的能量,但更具智慧。2007年的《绝境》中,他写道:

 

我暂时不说话,在对面的街上

它是永远。

它要始终面对一种暴力,面对低,面对向上的搏斗

表达向下的敬意。

 

这里的“它”是一个相当开放的指称,可能是前文所提的“死亡”,也可能是一片想象出来的海,“生命跟不上的蓝”,这其实也可以看作对“死”的赋形。人成了死亡的挑战者,但死亡并没有跟谁对抗的意思,也没有暴力,“向上搏斗”的人反倒是暴力的。这里写出的,正好是活人之苦,一生都在经历虚妄的搏斗,而也正是这种虚妄的搏斗,人才配得上“向下的敬意”。这节诗的意义空间是很丰富的,即使脱开死亡与生命的话题,它也非常耐人寻味。

2011年的《远视》,也是神来之笔,全诗没有警句,也没有叙事,只有描述了一个情境,却制造了一种充满神秘感的体验:

 

从你的皱纹里抽出钢丝

从一个午后,游泳池颓废在

大厂的仓库边。

 

我仍是一个孩子,七八岁

我始终是一个孩子,

坐在浮漂上,没有水。

 

你弯腰,拾起齿轮,

机器很快在你手里屈服,

而我的上帝

也没因此而减少。

 

这里摘出的是《远视》的前三节,它给了我一种观看宗教寓意画的感觉,它带着某种启示,等待那些解读它的人。而接着,它的训诫已不重要,只需读出其中的美,其中的神秘。这样,仿佛来到了超现实主义的地盘,一种纯粹的、审美化的神秘,就像达利画中的世界,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图解意味。关键在于,它必须是似是而非的,如果真的是某一观念的图解,就索然无味了。

孙磊的另一身份是画家,也是当代艺术策展人,视觉艺术对其创作不可能没有影响。除了直接写绘画经验的诗,他还在诗歌中玩过“现成品”,这是当代艺术的经典手段。《汲水》的内容是直接从一本书中截取的一段文字;《信仰者》则是从朱塞佩·龙卡利的日记中摘句,然后拼贴。如果他不注明这些文字来自哪里,也会被认为是很有质量的诗歌作品。

他在《橱窗》中所做的实验也很值得注意。这首诗的语言简化到了分镜头剧本的程度,即使作为纯粹的语言实验,也是很有意思的。但它被完成得太好了,以至于你很难发现其中有什么修辞的实验。被发觉的修辞,都是低劣的修辞。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

我停下来。

我掏出烟点上它。

我盯着橱窗里的丝绸。

我敲了敲玻璃,它轻轻地响了两下。

我指着丝绸上燃烧的色彩。

我仿佛仍是热恋中的孩子。

我知道那些灿烂的街道上有爱人的呼吸。

我感觉到颤动……,隔了一会儿,

我渐渐平静。

慢慢地我又向另一个橱窗走去。

 

这首诗是天真与经验之歌的完美合体,写得非常干净,也没说什么微言大义,但什么都在那里了,完完整整,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在这首诗里,出现的似乎也是个旁观者,因为“橱窗”意象很明确地指明了这一点。但在这首诗里,诗人正好不是旁观者,因为其中既没有审视,也没有判断,情绪和眼前之物是共振、应和的关系,它有一种夜曲的效果,仍然带着神秘。这就是孙磊,这种神秘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它来自哪里。

孙磊在《缘木求境》、《存在之难》中所展示出的思辨能力,和《不要试着找我》、《路》、《雪野》等篇中出色的修辞也许更容易让人注意,但对我而言,孙磊之出色,跟这些都没有关系,而是他身上那种一如既往的敏锐,对超越性的要求,还有那种足以丰富和拓展读者感知的神秘,这也正是诗歌最应该贡献于这个世界的领域之一。

孙磊说过,他希望自己“每首诗面对一个新的任务”,我敬佩他的勇气和能力,但这样写作是很不讨巧的,因为这可能让人无法分辨一个诗人的面目。事实上,孙磊的诗并不容易谈,很难用某个概念来概括,更没有现成的标签好用。因为他的写作很多变,处理的主题也很宽泛,从切身经历、情感,到社会现象,再到形而上玄思,每一种题材他都写出过成功的作品。

毕竟,孙磊的写作还在展开,还不是我们对他进行命名的时候。整个的“70后”诗人,除下半身诗人外,集体面临着“命名之难”。因为,诗歌的群体动作不是这代人感兴趣的事了,孙磊在《存在之难》中写望京景观的时候有一句话,叫“孤立因此也近似一种权力”,现在我们可以祈祷,希望这种权力带来的是福祉。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于中国诗歌网)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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